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传习录 · 卷中 · 答聂文蔚 · 二

国学诗词雏鹰计划:阅读此篇名篇《传习录 · 卷中 · 答聂文蔚 · 二》 来自:《传习录》

王守仁

明浙江馀姚人,初名云,字伯安,别号阳明子。十五岁访客居庸、山海间,纵观山川形胜。好言兵,善射。弘治十二年进士。授刑部主事。正德初,忤刘瑾,廷杖,谪贵州龙场驿丞。瑾诛,任庐陵知县。十一年,累擢右佥都御史、巡抚南赣。镇压大帽山、浰头、横水等处山寨凡八十四处民变,设崇义、和平两县。十四年,平宁王朱宸濠之乱。世宗时封新建伯。嘉靖六年总督两广兼巡抚,镇压断藤峡瑶民八寨。先后用兵,皆成功迅速。以病乞归,行至南安而卒。其学以致良知为主,谓格物致知,当自求诸心,不当求诸物。弟子极众,世称姚江学派。以曾筑室阳明洞中,学者称阳明先生。文章博大昌达,初刻意为词章,后不复措意工拙,而行墨间自有俊爽之气。有《王文成公全书》。
原文

得书,见近来所学之骤进,喜慰不可言。谛视数过,其间虽亦有一二未莹彻处,却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纯熟,到纯熟时自无此矣。譬之驱车,既已由于康庄大道之中,或时横斜迂曲者,乃马性未调,衔勒不齐之故,然已只在康庄大道中,决不赚入旁蹊曲径矣。近时海内同志,到此地位者曾未多见,喜慰不可言,斯道之幸也!贱躯旧有咳嗽畏热之病,近入炎方,辄复大作。主上圣明洞察,责付甚重,不敢遽辞。地方军务冗沓,皆舆疾从事。今却幸已平定,已具本乞回养病,得在林下稍就清凉,或可廖耳。人还,伏枕草草,不尽倾企,外惟浚一简,幸达致之。 来书所询,草草奉复一二。近岁来山中讲学者,往往多说“勿忘、勿助”工夫甚难。问之,则云才著意便是助,才不著意便是忘,所以甚难。区区因问之云:“忘是忘个甚么?助是助个甚么?”其人默然无对,始请问。区区因与说,我此间讲学,却只说个“必有事焉”,不说“勿忘、勿助”。“必有事焉”者只是时时去“集义”。若时时去用“必有事”的工夫,而或有时间断,此便是忘了,即须“勿忘”;时时去用“必有事”的工夫,而或有时欲速求效,此便是助了,即须“勿助”。其工夫全在“必有事焉”上用;“勿忘、勿助”只就其间提撕譬觉而已。若是工夫原不间断,即不须更说“勿忘”;原不欲速求效,即不须更说“勿助”。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简易!何等洒脱自在!今却不去“必有事”上用工,而乃悬空守著一个“勿忘、勿助”,此正如烧锅煮饭,锅内不曾渍水下米,而乃专去添柴放火,不知毕竟煮出个甚么物来!吾恐火候未及调停,而锅已先破裂矣。近日一种专在“勿忘、勿助”上用工者,其病正是如此。终日悬空去做个“勿忘”,又悬空去做个“勿助”,膅膅荡荡,全无实落下手处,究竟工夫,只做得个沉空守寂,学成一个痴呆汉,才遇些子事来,即便牵滞纷扰,不复能经纶宰制。此皆有志之士,而乃使之劳苦缠缚,担搁一生,皆由学术误人之故,甚可悯矣! 夫“必有事焉”只是“集义”,“集义”只是“致良知”。说“集义”则一时未见头脑,说“致良知”即当下便有实地步可用工。故区区专说致“其良知”。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,便是“格物”;著实去致良知,便是“诚意”;著实致其良知,而无一毫“意”“必”“固”“我”,便是“正心”。著实致良知,则自无“忘”之病;无一毫意必固我,则自无“助”之病。故说“格、致、诚、正”,则不必更说个“忘、助”。孟子说“忘、助”,亦就告子得病处立方。告子强制其心,是“助”的病痛,故孟子专说助长之害。告子助长,亦是他以义为外,不知就自心上“集义”,在“必有事焉”上用功,是以如此。若时时刻刻就自心上“集义”,则良知之体洞然明白,自然是是非非纤毫莫遁,又焉有“不得于言,勿求于心;不得于心,勿求于气”之弊乎?孟子“集义”“养气”之说,固大有功于后学,然亦是因病立方,说得大段,不若《大学》“格、致、诚、正”之功,尤极精一简易,为彻上彻下,万世无弊者也。 圣贤论学,多是随时就事,虽言若人殊,而要其工夫头脑若合符节。缘天地之间,原只有此性,只有此理,只有此良知,只有此一件事耳。故凡就古人论学处说工夫,更不必搀和兼搭而说,自然无不吻合贯通者;才须搀和兼搭说,即是自己功夫未明彻也。近时有谓“集义”之功,必须兼搭个“致良知”而后备者,则是“集义”之功尚未了彻也。“集义”之功尚未了彻,适足以为“致良知”之累而已矣。谓“致良知”之功必须兼搭一个“勿忘、勿助”而后明者,则是“致良知”之功尚未了彻也。“致良知”之功尚未了彻,适足以为“勿忘、勿助”之累而已矣。若此者,皆是就文义上解释牵附,以求混融凑泊,而不曾就自己实工夫上体验,是以论之愈精,而去之愈远。 文蔚之论,其于大本达道既已沛然无疑,至于“致知”“穷理”及“忘、助”等说,时亦有搀和兼搭处,却是区区所谓康庄大道之中,或时横斜迂曲者。到得工夫熟后,自将释然矣。 文蔚谓“致知之说,求之事亲、从兄之间,便觉有所持循”者,此段最见近来真切笃实之功。但以此自为不妨,自有得力处,以此遂为定说教人,却未免又有因药发病之患,亦不可不一讲也。 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,只是一个真诚恻怛,便是他本体。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,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,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使是忠,只是一个良知,一个真诚恻怛。若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,即是事亲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;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,即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。故致得事君的良知,便是致却从兄的良知;致得从兄的良知,便是致却事亲的良知。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,却须又从事亲的良知上去扩充将来。如此,又是脱却本原,着在支节上求了。良知只是一个,随他发见流行处,当下具足,更无去来,不须假借。然其发见流行处,却自有轻重厚薄,毫发不容增减者,所谓“天然自有之中”也。虽则轻重厚薄,毫发不容增减,而原又只是一个。虽则只是一个,而其间轻重厚薄,又毫发不容增减。若可得增减,若须假借,即已非其真诚恻怛之本体矣。此良知之妙用,所以无方体,无穷尽,“语大天下莫能载,语小天下莫能破”者也。 孟氏“尧、舜之道,孝弟而已”者,是就人之良知发见得真切笃厚、不容蔽昧处提省人。使人于事君、处友、仁民、爱物,与凡动静语默间,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亲、从兄真诚恻怛的良知,即自然无不是道。盖天下之事虽千变万化,至于不可穷诘,而但惟致此事亲、从兄一念真诚恻怛之良知以应之,则更无有遗缺渗漏者,正谓其只有此一个良知故也。事亲、从兄一念良知之外,更无有良知可致得者。故曰:“尧、舜之道,孝弟而已矣。”此所以为“惟精惟一”之学,放之四海而皆准,施诸后世而无朝夕者也。 文蔚云:“欲于事亲、从兄之间,而求所谓良知之学。”就自己用工得力处如此说,亦无不可。若曰致其良知之真诚恻怛以求尽夫事亲、从兄之道焉,亦无不可也。明道云:“行仁自孝、弟始。孝弟是仁之一事,谓之行仁之本则可,谓是仁之本则不可。”其说是矣。 “亿、逆、先觉”之说,文蔚谓“诚则旁行曲防,皆良知之用”,甚善甚善!间有搀搭处,则前已言之矣。惟?之言亦未为不是,在文蔚须有取于惟?之言而后尽,在惟?又须有取于文蔚之言而后明。不然,则亦未免各有倚着之病也。舜察迩言而询刍荛,非是以迩言当察,刍荛当询,而后如此,乃良知之发见流行,光明圆莹,更无挂碍遮隔处,此所以谓之大知;才有执著意必,其知便小矣。讲学中自有去取分辨,然就心地上着实用工夫,却须如此方是。 “尽心”三节,区区曾有“生知、学知、困知”之说,颇已明白,无可疑者。盖尽心、知性、知天者,不必说存心、养性,事天,不必说“夭寿不二,修身以俟”,而“存心养性”与“修身以俟”之功已在其中矣。存心、养性、事天者,虽未到得尽心、知天的地位,然已是在那里做个求到尽心、知天的工夫,更不必说“夭寿不二,修身以俟”,而“夭寿不二,修身以俟”之功已在其中矣。譬之行路,尽心、知天者,如年力壮健之人,既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者也;存心、事天者,如童稚之年,使之学习步趋于庭除之间者也;“夭寿不二,修身以俟”者,如襁褓之孩,方使之扶墙傍壁,而渐学起立移步者也。既已能奔走往来于千里之间者,则不必更使之于庭除之间而学步趋,而步趋于庭除之间,自无弗能矣;既已能步趋于庭除之间,则不必更使之扶墙傍壁而学起立移步,而起立移步自无弗能矣。然学起立移步,便是学步趋庭除之始,学步趋庭除,便是学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基,固非有二事,但其工夫之难易则相去悬绝矣。心也,性也,天也,一也。故及其知之、成功则一,然而三者人品力量,自有阶级,不可躐等而能也。 细观文蔚之论,其意以恐尽心、知天者,废却存心、修身之功,而反为尽心、知天之病。是盖为圣人忧工夫之或间断,而不知为自己忧功夫之未真切也。吾侪用工,却须专心致志,在“夭寿不二、修身以俟”上做,只此便是做尽心、知天功夫之始。正如学起立移步,便是学奔走千里之始。吾方自虑其不能起立移步,而岂遽其不能奔走千里,又况为奔走千里者而虑其或遗忘于起立移步之习哉!文蔚识见本自超绝迈往,而所论云然者,亦是未能脱去旧时解说文义之习,是为此三段书分疏比合,以求融会贯通,而自添许多意见缠绕,反使用功不专一也。近时悬空去做勿忘、勿助者,其意见正有此病,最能耽误人,不可不涤除耳。 所谓“尊德性而道问学”一节,至当归一,更无可疑。此便是文蔚曾着实用功,然后能为此言。此本不是险僻难见的道理,人或意见不同者,还是良知尚有纤翳潜伏,若除去此纤翳,即自无不洞然矣。 已作书后,移卧檐间,偶遇无事,遂复答此。文蔚之学既已得其大者,此等处久当释然自解,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。但承相爱之厚,千里差人远及,谆谆下问,而竟虚来意,又自不能已于言也。然直戆烦缕已甚,恃在信爱,当不为罪。惟?处及谦之、崇一处,各得转录一通寄视之,尤承一体之好也。

翻译
来信已收到,看到你近来学问骤进,欣慰之情不可言表。仔细读了几遍,你虽然有一两处理解不透彻的地方,那是因为致良知的功夫还不纯熟,等到真正纯熟了自然就没有这样的情况了。就好比驾车,既已走上康庄大道,偶尔也会出现迂回曲折的情况,这是马性没调教好,缰绳没有勒齐的缘故,然而既然已经在康庄大道上了,就绝对不会再误入歧途。近段时间,纵观海内的诸位同志,认识能达到你这般高度的还不多见,我的高兴用言语无法形容,真是圣道的幸运呢!我本就有咳嗽、怕热之疾,进入炎热的南方后,近来又严重复发。皇上圣明洞察,托付责任重大,不敢立即辞去。地方上的众多军务,均是带病处理的。现在幸亏是把叛乱平定了下来,已经上本朝廷请求退休回家养病,如果能得以在家乡消暑养病,或许病会慢慢好起来。现在我即将回家,趴在枕头上给你回信,草草数语难以表达我的倾慕和企盼之情,另外,给陈九川的信请你转交给他。 现就你来信所问的问题,草草答复一二。近年来到山中讲学的人,往往会说“勿忘、勿助”的功夫很难。问个中原因,他们说稍有意念就是助,稍有不用心就是忘,所以觉得这功夫很难。我就问:“忘是忘个甚么?助是助个甚么?”他们无言以对,便开始向我询问,我仅对他们说,我这里讲学,只说“必有事焉”,不说“勿忘、勿助”。“必有事焉”是指时时刻刻要去“集义”。如果时刻去做“必有事”的功夫,间或有中断,这就是“忘”,那么就必须“勿忘”;如果时时刻刻去下“必有事”的功夫,而有时想快速见效,这就是助了,那么就必须“勿助”。所以,集义的功夫全在一个“必有事焉”上用;“勿忘、勿助”只是提醒罢了。如果集义的功夫一直未曾间断,则不必再说“勿忘”了;如果原本不求速效,那么就不必再说“勿助”了。是何等的明白简易、何等的洒脱自在!现今放着“必有事”的功夫不去做,却专一琢磨“勿忘、勿助”,这就像烧火煮饭,锅里还不曾添水下米,就去专心添柴烧火,不知道究竟能够煮出来什么东西?我恐怕火候还没有调好,而锅已经先被烧破烧裂了。最近那些专门在“勿忘、勿助”上用功的人,他们犯的错误正是如此。每日里凭空去做个“勿忘”,又凭空去做个“勿助”,奔奔忙忙,完全找不到着实能下手的地方,最终也只是做个死守空寂的功夫,学成了一个痴呆愚钝的人,刚碰到一点难题,就心烦意乱,不能妥善应付,及时作处理。这些人也都是有志之士,无奈困于此纠结处,劳苦一生,耽搁一世,这都是错误的学术造成的,太可惜了。 “必有事焉”就是“集义”,“集义”就是致良知。说到集义时,或许一时还把握不住关键所在,但一说“致良知”,当时就能明白下工夫的地方。所以,我只说致良知。随时在事上致良知,就是“格物”;实实在在地去致良知,就是“诚意”;实实在在地致良知而没有丝毫的私心杂念就是“意、必、固、我”,就是“正心”。实实在在地致良知,那么就没有“忘”的毛病;没有丝毫的私心杂念,自然也就没有“助”的毛病。所以说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、正心,就不必再说个“勿忘、勿助”了。孟子说“勿忘、勿助”,乃是就告子的毛病所开的处方。告子所以犯“助”的错误,是因为他认为“义”在心之外,不明白应在心里“集义”,在“必有事焉”上用功,所以才会如此。若时时从己心上去“集义”,那么良知的本体就会豁然开朗,人世间的是是非非自然就会纤毫毕现了,又怎么会有“不得于言,勿求于心;不得于心,勿求于气”的毛病呢?孟子的“集义”“养气”的学说,固然对于后世学者有益,但他也只是看病开方,说了个大概意思,不像《大学》中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、正心的功夫,来得明白简易,上下贯通,万代永无弊病。 圣贤讲学,多是因时因事而发,他们所说的好像各不相同,但他们的宗旨都是一样的。这是因为天地之间,原本只有这个性,只有这个天理,只有这个良知,只有这件事。所以,凡是古人就学问上讲的功夫,就没有必要掺杂搭配,自然会吻合贯通;若认为需要掺杂搭配,那么就是因为自己的功夫还不够纯熟。最近有人认为“集义”的功夫,必须掺杂搭配个致良知的功夫才能完备,那么就是他对“集义”功夫的理解还不透彻。集义的功夫还不透彻,正好成了致良知的拖累。认为致良知的功夫必须搭配上一个“勿忘勿助”的功夫才能够明白,那么就是致良知的功夫尚没有透彻。致良知的功夫尚没有透彻,恰恰成了“勿忘、勿助”的拖累。这都是在文义上勉强解释、牵强附会,以求融会凑合,而不曾让自己在真实的功夫上体验,因此论述得愈是精细,离圣道也愈加远矣。 你关于致良知的思路,在“大本达道”上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,至于“致知”“穷理”和“勿忘、勿助”等想法,还时不时有掺杂搭配的地方,这就是我所说的康庄大道中间的小小曲折处。等到功夫纯熟后,这种情况自然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 文蔚你认为“致知之说,求之事亲、从兄之间,便觉有所持循”,这能看出你近来所下的真切笃实功夫。从此处下功夫也无妨,也自有其道理,但如果从此把这当做定论去教别人,却不免犯了因药生病的毛病,所以我不能不说一说。 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的显现处,唯有一个真诚恳切,这就是良知本体。所以,良知的真诚恳切用在侍奉父母上就是孝,用在尊敬兄长上就是悌,用在辅佐君王上就是忠,这里只有一个良知,一个真诚恳切。如果尊敬兄长的良知不能达至真诚恳切,那么侍奉双亲的良知也不能达至真诚恳切;服侍君主的良知不能达至真诚恳切,那么就是尊敬兄长的良知不能达至真诚恳切。所以能致辅佐君王的良知,就是能致尊敬兄长的良知;能致尊敬兄长的良知,就是能致侍奉父母的良知。不是说辅佐君王的良知不能致,却需要从侍奉双亲的良知上扩充开来。这样做,又是脱离了致良知的本原,着力点放在了细枝末节上去了。良知只有一个,随着它的呈现和流传,自然完备充足,没有来去,不需要向外假借。可是,良知呈现流传的地方,却有轻重厚薄之分,且丝毫不能增减,也就是所谓的“天然自有之中”。虽有轻重厚薄之分,且丝毫不能增减,但良知原本只有一个。虽然良知只有一个,但中间的厚薄轻重又丝毫不能增减。如果能够增减,如果必须向外假借,就已经不是真诚恳切的良知本体了。这就是良知的妙用之所以无形无体,无穷无尽,“语大天下莫能载,语小天下莫能破”的原因。 孟子所说“尧舜之道,孝弟而已矣”的话,是就人的良知显现发挥的最真切笃实、不被蒙蔽的地方提醒人。让人在辅佐君主、结交朋友、仁爱百姓、喜爱事物和动静语默中,都只是致他那一念侍奉父母、尊敬兄长的真诚恳切的良知,那么就自然处处是圣道了。天下之事虽千变万化,不可穷竭,但只要用致侍奉父母、尊敬兄长的真诚恳切的良知去应对,就不存在疏漏的问题,这也就是只有一个良知的缘故。侍奉父母、尊敬兄长的良知之外,再也没有别的良知可以致了。因此孟子说“尧舜之道,孝弟而已矣”乃是“惟精惟一”的学说,放之四海而皆准,施诸后世而无朝夕。 文蔚你说:“想从事亲、从兄之间,参透良知的学问。”就从自己用功得力这方面来说,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。如果说获得良知的真诚恳切以求尽事亲、从兄之道,也不是不可以。程颐先生说:“施行仁义从孝悌开始。孝悌只是仁义中的一件事情,说它是行仁政之本是可以的,说他是仁爱之本则就不行了。”他的说法很正确。 诸如“不臆不信”“不逆诈”“先觉”等论断,你认为“只要内心真诚,即使是羊肠小道、迂曲防御也都是良知的运用”,这种观点很正确,偶尔有掺杂搭配处,前面已经说过了。陈九川的看法也不能算错,在文蔚你这里,需要采惟?的观点才能够全面详尽,而在惟?那里来说,又必须采纳你的观点之后才能清楚明白。不然,你们不免会各有偏颇。舜体察浅近的话并向樵夫请教,这并非浅近的话应当去思考,而是舜认为当向樵夫请教,所以他才这样做,这正是舜的良知显现作用,光明圆润透彻,没有任何障碍蒙蔽,这就是所谓的“大知”;如果自己执意孤行,他的“知”就变小了。讲学中自然会有取舍和分辨,然而要在心地上扎实用功,却必须这样做才行。 关于“尽心”等三个方面,我曾用生而知之、学而知之、困而知之来解说,已经明白无疑了。尽心、知性、知天的人,就没有必要再说存心、养性、事天了,也没有必要说“夭寿不二,修身以俟”,而存心、养性与“修身以俟”的功夫已经包含在其中了。存心、养性、事天的人,虽然还没到尽心、知天的地步,但已经下了尽心、知天的工夫,因此也更没必要再说“夭寿不二、修身以俟”,因为“夭寿不二,修身以俟”的功夫已在存心、养性、事天之中了。比如说走路,尽心、知天的人,就好比年轻力壮的人,有能力千里驰驱;存心、事天的人,就好比儿童,仅能在院子中学习走路;“夭寿不二,修身以俟”的人,就好比是襁褓中的婴儿,只能做到扶墙站立,开始学习迈步。既然已经能千里驰驱,就不必再在庭院中学习走路了,因为在庭院中走路自然没问题;既然已经能在庭院中学习走路,就没必要学习扶墙站立,学习迈步,站立迈步这点事儿对他来说还算事儿吗?但也要知道,学站立迈步是在庭院里学习走路的开始,在庭院里学习走路,是千里驰驱的基础,这些都不是毫不搭界的两件事,只是功夫的难易程度相差悬殊罢了。心、性、天,三者本质上是一样的。所以,等到这三种人都能知晓、成功行道了,那么结果是相同的,但是,这三种人的人品、才智是有等级差别的,不能超越等级而行动。 我仔细思考你的观点,你的意思是担心尽心、知天的人,会因摒弃了存心、修身的功夫,相反会对尽心、知天有所损害。这是担心圣人的功夫会有间断,却不知担心自己的功夫尚不真切。我们这类人用功,一定要专心致志地在“夭寿不二,修身以俟”上用功,只有这样才是尽心、知天功夫的开始。正如学习站立迈步是驰驱潜力的开始和基础一样。我才考虑他能不能站立迈步,又怎么会担心他不能千里驰骋呢?又何必去为千里驰驱的人担忧忘了站立迈步呢?你的见识原本就超然出众,而从你所说的话来看,也还是没有摆脱以前人们解说文章的习气,所以你才把知天、事天、夭寿不二分作三部分,进行分析、综合、比较,以求融会贯通,自添了许多讲说不通的缠绕,反倒使自己用功不专一了。近来,那些凭空去做勿忘勿助的人,他们的观点正是犯了这个毛病,这可是最耽误人的,不能不彻底涤除干净。你谈到“尊德性而道问学”这段,认为其间是恰当统一的,再无可疑之处。这是你踏实用功之后才能说出来的话。这本不是什么生僻难懂的道理,有的人之所以有不同意见,还是因为他们的良知中有纤尘潜伏,如果除去这些纤尘,那么自然没有不豁然开朗的。 信写完后,移卧屋檐下,偶尔无别的事,就又添了几句。你的学问已将关键问题抓住了,这些问题待天长日久后自会理解,原本无需作如此的琐细讲解。然而,承蒙您的关爱,不远千里派人赶来虚心请教,为了不辜负你的一片心意,当然不可不说。但是,我又说得过于直率、琐碎了,依仗你对我的厚爱,我想不会得罪于您的。我这一封信请转录几份,分别寄给惟濬、谦之、崇一等人,尤承一体之好。
释义/赏析
谛,即审。 膅膅荡荡,渺茫之意。 守寂,指佛道之学。 搀和兼搭,掺杂混合以牵强附合。 《中庸》第二十章:“故君子语大,天下莫能载焉,语小,天下莫能破焉。” 《孟子·告子上》第二章:“尧舜之道,孝弟而已矣。子服尧之服,诵尧之言,行尧之行,是尧而已矣。” 《礼记·祭义》:“夫孝,置之而塞乎天地,溥之而横乎四海,施诸后世而无朝夕,推而放诸东海而准,推而放诸西海而准,推而放诸南海而准,推而放诸北海而准。” 《中庸》第六章:“舜其大知也与!舜好问而好察迩言。” 《诗经·大雅·板》:“先民有言,询于刍荛。” “尽心”三节指《孟子·尽心上》第一章:“孟子曰:‘尽其心者,知其性也。知其性,则知天矣。存其心,养其性,所以事天也。竨寿不贰,修身以俟之,所以立命也。’”
繁体原文
得書,見近來所學之驟進,喜慰不可言。諦視數過,其間雖亦有一二未瑩徹處,卻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純熟,到純熟時自無此矣。譬之驅車,既已由於康莊大道之中,或時橫斜迂曲者,乃馬性未調,銜勒不齊之故,然已只在康莊大道中,決不賺入旁蹊曲徑矣。近時海內同志,到此地位者曾未多見,喜慰不可言,斯道之幸也!賤軀舊有咳嗽畏熱之病,近入炎方,輒復大作。主上聖明洞察,責付甚重,不敢遽辭。地方軍務冗沓,皆輿疾從事。今卻幸已平定,已具本乞回養病,得在林下稍就清涼,或可廖耳。人還,伏枕草草,不盡傾企,外惟浚一簡,幸達致之。 來書所詢,草草奉復一二。近歲來山中講學者,往往多說“勿忘、勿助”工夫甚難。問之,則雲才著意便是助,纔不著意便是忘,所以甚難。區區因問之雲:“忘是忘個甚麼?助是助個甚麼?”其人默然無對,始請問。區區因與說,我此間講學,卻只說個“必有事焉”,不說“勿忘、勿助”。“必有事焉”者只是時時去“集義”。若時時去用“必有事”的工夫,而或有時間斷,此便是忘了,即須“勿忘”;時時去用“必有事”的工夫,而或有時欲速求效,此便是助了,即須“勿助”。其工夫全在“必有事焉”上用;“勿忘、勿助”只就其間提撕譬覺而已。若是工夫原不間斷,即不須更說“勿忘”;原不欲速求效,即不須更說“勿助”。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簡易!何等灑脫自在!今卻不去“必有事”上用工,而乃懸空守著一個“勿忘、勿助”,此正如燒鍋煮飯,鍋內不曾漬水下米,而乃專去添柴放火,不知畢竟煮出個甚麼物來!吾恐火候未及調停,而鍋已先破裂矣。近日一種專在“勿忘、勿助”上用工者,其病正是如此。終日懸空去做個“勿忘”,又懸空去做個“勿助”,膅膅蕩蕩,全無實落下手處,究竟工夫,只做得個沉空守寂,學成一個癡呆漢,才遇些子事來,即便牽滯紛擾,不復能經綸宰制。此皆有志之士,而乃使之勞苦纏縛,擔擱一生,皆由學術誤人之故,甚可憫矣! 夫“必有事焉”只是“集義”,“集義”只是“致良知”。說“集義”則一時未見頭腦,說“致良知”即當下便有實地步可用工。故區區專說致“其良知”。隨時就事上致其良知,便是“格物”;著實去致良知,便是“誠意”;著實致其良知,而無一毫“意”“必”“固”“我”,便是“正心”。著實致良知,則自無“忘”之病;無一毫意必固我,則自無“助”之病。故說“格、致、誠、正”,則不必更說個“忘、助”。孟子說“忘、助”,亦就告子得病處立方。告子強制其心,是“助”的病痛,故孟子專說助長之害。告子助長,亦是他以義爲外,不知就自心上“集義”,在“必有事焉”上用功,是以如此。若時時刻刻就自心上“集義”,則良知之體洞然明白,自然是是非非纖毫莫遁,又焉有“不得於言,勿求於心;不得於心,勿求於氣”之弊乎?孟子“集義”“養氣”之說,固大有功於後學,然亦是因病立方,說得大段,不若《大學》“格、致、誠、正”之功,尤極精一簡易,爲徹上徹下,萬世無弊者也。 聖賢論學,多是隨時就事,雖言若人殊,而要其工夫頭腦若合符節。緣天地之間,原只有此性,只有此理,只有此良知,只有此一件事耳。故凡就古人論學處說工夫,更不必攙和兼搭而說,自然無不吻合貫通者;才須攙和兼搭說,即是自己功夫未明徹也。近時有謂“集義”之功,必須兼搭個“致良知”而後備者,則是“集義”之功尚未了徹也。“集義”之功尚未了徹,適足以爲“致良知”之累而已矣。謂“致良知”之功必須兼搭一個“勿忘、勿助”而後明者,則是“致良知”之功尚未了徹也。“致良知”之功尚未了徹,適足以爲“勿忘、勿助”之累而已矣。若此者,皆是就文義上解釋牽附,以求混融湊泊,而不曾就自己實工夫上體驗,是以論之愈精,而去之愈遠。 文蔚之論,其於大本達道既已沛然無疑,至於“致知”“窮理”及“忘、助”等說,時亦有攙和兼搭處,卻是區區所謂康莊大道之中,或時橫斜迂曲者。到得工夫熟後,自將釋然矣。 文蔚謂“致知之說,求之事親、從兄之間,便覺有所持循”者,此段最見近來真切篤實之功。但以此自爲不妨,自有得力處,以此遂爲定說教人,卻未免又有因藥發病之患,亦不可不一講也。 蓋良知只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發見處,只是一個真誠惻怛,便是他本體。故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事親便是孝,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從兄便是弟,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事君使是忠,只是一個良知,一個真誠惻怛。若是從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,即是事親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矣;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,即是從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矣。故致得事君的良知,便是致卻從兄的良知;致得從兄的良知,便是致卻事親的良知。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,卻須又從事親的良知上去擴充將來。如此,又是脫卻本原,着在支節上求了。良知只是一個,隨他發見流行處,當下具足,更無去來,不須假借。然其發見流行處,卻自有輕重厚薄,毫髮不容增減者,所謂“天然自有之中”也。雖則輕重厚薄,毫髮不容增減,而原又只是一個。雖則只是一個,而其間輕重厚薄,又毫髮不容增減。若可得增減,若須假借,即已非其真誠惻怛之本體矣。此良知之妙用,所以無方體,無窮盡,“語大天下莫能載,語小天下莫能破”者也。 孟氏“堯、舜之道,孝弟而已”者,是就人之良知發見得真切篤厚、不容蔽昧處提省人。使人於事君、處友、仁民、愛物,與凡動靜語默間,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親、從兄真誠惻怛的良知,即自然無不是道。蓋天下之事雖千變萬化,至於不可窮詰,而但惟致此事親、從兄一念真誠惻怛之良知以應之,則更無有遺缺滲漏者,正謂其只有此一個良知故也。事親、從兄一念良知之外,更無有良知可致得者。故曰:“堯、舜之道,孝弟而已矣。”此所以爲“惟精惟一”之學,放之四海而皆準,施諸後世而無朝夕者也。 文蔚雲:“欲於事親、從兄之間,而求所謂良知之學。”就自己用工得力處如此說,亦無不可。若曰致其良知之真誠惻怛以求盡夫事親、從兄之道焉,亦無不可也。明道雲:“行仁自孝、弟始。孝弟是仁之一事,謂之行仁之本則可,謂是仁之本則不可。”其說是矣。 “億、逆、先覺”之說,文蔚謂“誠則旁行曲防,皆良知之用”,甚善甚善!間有攙搭處,則前已言之矣。惟?之言亦未爲不是,在文蔚須有取於惟?之言而後盡,在惟?又須有取於文蔚之言而後明。不然,則亦未免各有倚着之病也。舜察邇言而詢芻蕘,非是以邇言當察,芻蕘當詢,而後如此,乃良知之發見流行,光明圓瑩,更無掛礙遮隔處,此所以謂之大知;纔有執著意必,其知便小矣。講學中自有去取分辨,然就心地上着實用工夫,卻須如此方是。 “盡心”三節,區區曾有“生知、學知、困知”之說,頗已明白,無可疑者。蓋盡心、知性、知天者,不必說存心、養性,事天,不必說“夭壽不二,修身以俟”,而“存心養性”與“修身以俟”之功已在其中矣。存心、養性、事天者,雖未到得盡心、知天的地位,然已是在那裏做個求到盡心、知天的工夫,更不必說“夭壽不二,修身以俟”,而“夭壽不二,修身以俟”之功已在其中矣。譬之行路,盡心、知天者,如年力壯健之人,既能奔走往來於數千裏之間者也;存心、事天者,如童稚之年,使之學習步趨於庭除之間者也;“夭壽不二,修身以俟”者,如襁褓之孩,方使之扶牆傍壁,而漸學起立移步者也。既已能奔走往來於千里之間者,則不必更使之於庭除之間而學步趨,而步趨於庭除之間,自無弗能矣;既已能步趨於庭除之間,則不必更使之扶牆傍壁而學起立移步,而起立移步自無弗能矣。然學起立移步,便是學步趨庭除之始,學步趨庭除,便是學奔走往來於數千裏之基,固非有二事,但其工夫之難易則相去懸絕矣。心也,性也,天也,一也。故及其知之、成功則一,然而三者人品力量,自有階級,不可躐等而能也。 細觀文蔚之論,其意以恐盡心、知天者,廢卻存心、修身之功,而反爲盡心、知天之病。是蓋爲聖人憂工夫之或間斷,而不知爲自己憂功夫之未真切也。吾儕用工,卻須專心致志,在“夭壽不二、修身以俟”上做,只此便是做盡心、知天功夫之始。正如學起立移步,便是學奔走千里之始。吾方自慮其不能起立移步,而豈遽其不能奔走千里,又況爲奔走千里者而慮其或遺忘於起立移步之習哉!文蔚識見本自超絕邁往,而所論云然者,亦是未能脫去舊時解說文義之習,是爲此三段書分疏比合,以求融會貫通,而自添許多意見纏繞,反使用功不專一也。近時懸空去做勿忘、勿助者,其意見正有此病,最能耽誤人,不可不滌除耳。 所謂“尊德性而道問學”一節,至當歸一,更無可疑。此便是文蔚曾着實用功,然後能爲此言。此本不是險僻難見的道理,人或意見不同者,還是良知尚有纖翳潛伏,若除去此纖翳,即自無不洞然矣。 已作書後,移臥檐間,偶遇無事,遂復答此。文蔚之學既已得其大者,此等處久當釋然自解,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。但承相愛之厚,千里差人遠及,諄諄下問,而竟虛來意,又自不能已於言也。然直戇煩縷已甚,恃在信愛,當不爲罪。惟?處及謙之、崇一處,各得轉錄一通寄視之,尤承一體之好也。
翻译
來信已收到,看到你近來學問驟進,欣慰之情不可言表。仔細讀了幾遍,你雖然有一兩處理解不透徹的地方,那是因爲致良知的功夫還不純熟,等到真正純熟了自然就沒有這樣的情況了。就好比駕車,既已走上康莊大道,偶爾也會出現迂迴曲折的情況,這是馬性沒調教好,繮繩沒有勒齊的緣故,然而既然已經在康莊大道上了,就絕對不會再誤入歧途。近段時間,縱觀海內的諸位同志,認識能達到你這般高度的還不多見,我的高興用言語無法形容,真是聖道的幸運呢!我本就有咳嗽、怕熱之疾,進入炎熱的南方後,近來又嚴重複發。皇上聖明洞察,託付責任重大,不敢立即辭去。地方上的衆多軍務,均是帶病處理的。現在幸虧是把叛亂平定了下來,已經上本朝廷請求退休回家養病,如果能得以在家鄉消暑養病,或許病會慢慢好起來。現在我即將回家,趴在枕頭上給你回信,草草數語難以表達我的傾慕和企盼之情,另外,給陳九川的信請你轉交給他。 現就你來信所問的問題,草草答覆一二。近年來到山中講學的人,往往會說“勿忘、勿助”的功夫很難。問個中原因,他們說稍有意念就是助,稍有不用心就是忘,所以覺得這功夫很難。我就問:“忘是忘個甚麼?助是助個甚麼?”他們無言以對,便開始向我詢問,我僅對他們說,我這裏講學,只說“必有事焉”,不說“勿忘、勿助”。“必有事焉”是指時時刻刻要去“集義”。如果時刻去做“必有事”的功夫,間或有中斷,這就是“忘”,那麼就必須“勿忘”;如果時時刻刻去下“必有事”的功夫,而有時想快速見效,這就是助了,那麼就必須“勿助”。所以,集義的功夫全在一個“必有事焉”上用;“勿忘、勿助”只是提醒罷了。如果集義的功夫一直未曾間斷,則不必再說“勿忘”了;如果原本不求速效,那麼就不必再說“勿助”了。是何等的明白簡易、何等的灑脫自在!現今放着“必有事”的功夫不去做,卻專一琢磨“勿忘、勿助”,這就像燒火煮飯,鍋裏還不曾添水下米,就去專心添柴燒火,不知道究竟能夠煮出來什麼東西?我恐怕火候還沒有調好,而鍋已經先被燒破燒裂了。最近那些專門在“勿忘、勿助”上用功的人,他們犯的錯誤正是如此。每日裏憑空去做個“勿忘”,又憑空去做個“勿助”,奔奔忙忙,完全找不到着實能下手的地方,最終也只是做個死守空寂的功夫,學成了一個癡呆愚鈍的人,剛碰到一點難題,就心煩意亂,不能妥善應付,及時作處理。這些人也都是有志之士,無奈困於此糾結處,勞苦一生,耽擱一世,這都是錯誤的學術造成的,太可惜了。 “必有事焉”就是“集義”,“集義”就是致良知。說到集義時,或許一時還把握不住關鍵所在,但一說“致良知”,當時就能明白下工夫的地方。所以,我只說致良知。隨時在事上致良知,就是“格物”;實實在在地去致良知,就是“誠意”;實實在在地致良知而沒有絲毫的私心雜念就是“意、必、固、我”,就是“正心”。實實在在地致良知,那麼就沒有“忘”的毛病;沒有絲毫的私心雜念,自然也就沒有“助”的毛病。所以說格物、致知、誠意、正心,就不必再說個“勿忘、勿助”了。孟子說“勿忘、勿助”,乃是就告子的毛病所開的處方。告子所以犯“助”的錯誤,是因爲他認爲“義”在心之外,不明白應在心裏“集義”,在“必有事焉”上用功,所以纔會如此。若時時從己心上去“集義”,那麼良知的本體就會豁然開朗,人世間的是是非非自然就會纖毫畢現了,又怎麼會有“不得於言,勿求於心;不得於心,勿求於氣”的毛病呢?孟子的“集義”“養氣”的學說,固然對於後世學者有益,但他也只是看病開方,說了個大概意思,不像《大學》中格物、致知、誠意、正心的功夫,來得明白簡易,上下貫通,萬代永無弊病。 聖賢講學,多是因時因事而發,他們所說的好像各不相同,但他們的宗旨都是一樣的。這是因爲天地之間,原本只有這個性,只有這個天理,只有這個良知,只有這件事。所以,凡是古人就學問上講的功夫,就沒有必要摻雜搭配,自然會吻合貫通;若認爲需要摻雜搭配,那麼就是因爲自己的功夫還不夠純熟。最近有人認爲“集義”的功夫,必須摻雜搭配個致良知的功夫才能完備,那麼就是他對“集義”功夫的理解還不透徹。集義的功夫還不透徹,正好成了致良知的拖累。認爲致良知的功夫必須搭配上一個“勿忘勿助”的功夫才能夠明白,那麼就是致良知的功夫尚沒有透徹。致良知的功夫尚沒有透徹,恰恰成了“勿忘、勿助”的拖累。這都是在文義上勉強解釋、牽強附會,以求融會湊合,而不曾讓自己在真實的功夫上體驗,因此論述得愈是精細,離聖道也愈加遠矣。 你關於致良知的思路,在“大本達道”上已經沒有什麼問題了,至於“致知”“窮理”和“勿忘、勿助”等想法,還時不時有摻雜搭配的地方,這就是我所說的康莊大道中間的小小曲折處。等到功夫純熟後,這種情況自然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了。 文蔚你認爲“致知之說,求之事親、從兄之間,便覺有所持循”,這能看出你近來所下的真切篤實功夫。從此處下功夫也無妨,也自有其道理,但如果從此把這當做定論去教別人,卻不免犯了因藥生病的毛病,所以我不能不說一說。 良知只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的顯現處,唯有一個真誠懇切,這就是良知本體。所以,良知的真誠懇切用在侍奉父母上就是孝,用在尊敬兄長上就是悌,用在輔佐君王上就是忠,這裏只有一個良知,一個真誠懇切。如果尊敬兄長的良知不能達至真誠懇切,那麼侍奉雙親的良知也不能達至真誠懇切;服侍君主的良知不能達至真誠懇切,那麼就是尊敬兄長的良知不能達至真誠懇切。所以能致輔佐君王的良知,就是能致尊敬兄長的良知;能致尊敬兄長的良知,就是能致侍奉父母的良知。不是說輔佐君王的良知不能致,卻需要從侍奉雙親的良知上擴充開來。這樣做,又是脫離了致良知的本原,着力點放在了細枝末節上去了。良知只有一個,隨着它的呈現和流傳,自然完備充足,沒有來去,不需要向外假借。可是,良知呈現流傳的地方,卻有輕重厚薄之分,且絲毫不能增減,也就是所謂的“天然自有之中”。雖有輕重厚薄之分,且絲毫不能增減,但良知原本只有一個。雖然良知只有一個,但中間的厚薄輕重又絲毫不能增減。如果能夠增減,如果必須向外假借,就已經不是真誠懇切的良知本體了。這就是良知的妙用之所以無形無體,無窮無盡,“語大天下莫能載,語小天下莫能破”的原因。 孟子所說“堯舜之道,孝弟而已矣”的話,是就人的良知顯現發揮的最真切篤實、不被矇蔽的地方提醒人。讓人在輔佐君主、結交朋友、仁愛百姓、喜愛事物和動靜語默中,都只是致他那一念侍奉父母、尊敬兄長的真誠懇切的良知,那麼就自然處處是聖道了。天下之事雖千變萬化,不可窮竭,但只要用致侍奉父母、尊敬兄長的真誠懇切的良知去應對,就不存在疏漏的問題,這也就是隻有一個良知的緣故。侍奉父母、尊敬兄長的良知之外,再也沒有別的良知可以致了。因此孟子說“堯舜之道,孝弟而已矣”乃是“惟精惟一”的學說,放之四海而皆準,施諸後世而無朝夕。 文蔚你說:“想從事親、從兄之間,參透良知的學問。”就從自己用功得力這方面來說,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。如果說獲得良知的真誠懇切以求盡事親、從兄之道,也不是不可以。程頤先生說:“施行仁義從孝悌開始。孝悌只是仁義中的一件事情,說它是行仁政之本是可以的,說他是仁愛之本則就不行了。”他的說法很正確。 諸如“不臆不信”“不逆詐”“先覺”等論斷,你認爲“只要內心真誠,即使是羊腸小道、迂曲防禦也都是良知的運用”,這種觀點很正確,偶爾有摻雜搭配處,前面已經說過了。陳九川的看法也不能算錯,在文蔚你這裏,需要採惟?的觀點才能夠全面詳盡,而在惟?那裏來說,又必須採納你的觀點之後才能清楚明白。不然,你們不免會各有偏頗。舜體察淺近的話並向樵夫請教,這並非淺近的話應當去思考,而是舜認爲當向樵夫請教,所以他才這樣做,這正是舜的良知顯現作用,光明圓潤透徹,沒有任何障礙矇蔽,這就是所謂的“大知”;如果自己執意孤行,他的“知”就變小了。講學中自然會有取捨和分辨,然而要在心地上紮實用功,卻必須這樣做才行。 關於“盡心”等三個方面,我曾用生而知之、學而知之、困而知之來解說,已經明白無疑了。盡心、知性、知天的人,就沒有必要再說存心、養性、事天了,也沒有必要說“夭壽不二,修身以俟”,而存心、養性與“修身以俟”的功夫已經包含在其中了。存心、養性、事天的人,雖然還沒到盡心、知天的地步,但已經下了盡心、知天的工夫,因此也更沒必要再說“夭壽不二、修身以俟”,因爲“夭壽不二,修身以俟”的功夫已在存心、養性、事天之中了。比如說走路,盡心、知天的人,就好比年輕力壯的人,有能力千里馳驅;存心、事天的人,就好比兒童,僅能在院子中學習走路;“夭壽不二,修身以俟”的人,就好比是襁褓中的嬰兒,只能做到扶牆站立,開始學習邁步。既然已經能千里馳驅,就不必再在庭院中學習走路了,因爲在庭院中走路自然沒問題;既然已經能在庭院中學習走路,就沒必要學習扶牆站立,學習邁步,站立邁步這點事兒對他來說還算事兒嗎?但也要知道,學站立邁步是在庭院裏學習走路的開始,在庭院裏學習走路,是千里馳驅的基礎,這些都不是毫不搭界的兩件事,只是功夫的難易程度相差懸殊罷了。心、性、天,三者本質上是一樣的。所以,等到這三種人都能知曉、成功行道了,那麼結果是相同的,但是,這三種人的人品、才智是有等級差別的,不能超越等級而行動。 我仔細思考你的觀點,你的意思是擔心盡心、知天的人,會因摒棄了存心、修身的功夫,相反會對盡心、知天有所損害。這是擔心聖人的功夫會有間斷,卻不知擔心自己的功夫尚不真切。我們這類人用功,一定要專心致志地在“夭壽不二,修身以俟”上用功,只有這樣纔是盡心、知天功夫的開始。正如學習站立邁步是馳驅潛力的開始和基礎一樣。我才考慮他能不能站立邁步,又怎麼會擔心他不能千里馳騁呢?又何必去爲千里馳驅的人擔憂忘了站立邁步呢?你的見識原本就超然出衆,而從你所說的話來看,也還是沒有擺脫以前人們解說文章的習氣,所以你才把知天、事天、夭壽不二分作三部分,進行分析、綜合、比較,以求融會貫通,自添了許多講說不通的纏繞,反倒使自己用功不專一了。近來,那些憑空去做勿忘勿助的人,他們的觀點正是犯了這個毛病,這可是最耽誤人的,不能不徹底滌除乾淨。你談到“尊德性而道問學”這段,認爲其間是恰當統一的,再無可疑之處。這是你踏實用功之後才能說出來的話。這本不是什麼生僻難懂的道理,有的人之所以有不同意見,還是因爲他們的良知中有纖塵潛伏,如果除去這些纖塵,那麼自然沒有不豁然開朗的。 信寫完後,移臥屋檐下,偶爾無別的事,就又添了幾句。你的學問已將關鍵問題抓住了,這些問題待天長日久後自會理解,原本無需作如此的瑣細講解。然而,承蒙您的關愛,不遠千里派人趕來虛心請教,爲了不辜負你的一片心意,當然不可不說。但是,我又說得過於直率、瑣碎了,依仗你對我的厚愛,我想不會得罪於您的。我這一封信請轉錄幾份,分別寄給惟濬、謙之、崇一等人,尤承一體之好。
释义/赏析
諦,即審。 膅膅蕩蕩,渺茫之意。 守寂,指佛道之學。 攙和兼搭,摻雜混合以牽強附合。 《中庸》第二十章:“故君子語大,天下莫能載焉,語小,天下莫能破焉。” 《孟子·告子上》第二章:“堯舜之道,孝弟而已矣。子服堯之服,誦堯之言,行堯之行,是堯而已矣。” 《禮記·祭義》:“夫孝,置之而塞乎天地,溥之而橫乎四海,施諸後世而無朝夕,推而放諸東海而準,推而放諸西海而準,推而放諸南海而準,推而放諸北海而準。” 《中庸》第六章:“舜其大知也與!舜好問而好察邇言。” 《詩經·大雅·板》:“先民有言,詢於芻蕘。” “盡心”三節指《孟子·盡心上》第一章:“孟子曰:‘盡其心者,知其性也。知其性,則知天矣。存其心,養其性,所以事天也。竨壽不貳,修身以俟之,所以立命也。’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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